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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雷雨》对我是个诱惑

2017-09-06 15:08:00 来源:人民出版社读书会 作者: 曹禺

  今年是中国话剧诞生110周年。1907年,中国留日学生团体“春柳社”分别于2月、6月在东京演出《茶花女》片段和《黑奴吁天录》,此为中国话剧史的开端。话剧在中国的第一个大普及时期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曹禺也是在这一时期创作了《雷雨》,这成为中国话剧成熟的重要标志并排演至今。《雷雨》是被翻译成各国语言文字最多的中国话剧,也是“中国话剧现实主义的基石”。但是,曹禺本人对《雷雨》的评价是怎样的?他最喜欢这部剧里面的谁?对人物的演绎又有什么特殊要求?以下为曹禺的自述:

文/曹禺

(1936年1月)

  蛮性的遗留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我又是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是不断地来苦恼着自己。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融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剌剌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感觉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蛙叫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予我若何的兴奋。

  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切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地寻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顾主们恶生生地挑剔器皿上丑恶的花纹。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它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了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

  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怀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已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刀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跌在泽沼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相黏着死亡的泥坑里。

  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性格的是周蘩漪,是鲁大海甚至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的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

  我喜欢的两个人物

  《雷雨》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蘩漪,其次是周冲。我欢喜看蘩漪这样的女人,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不自已的有些姑息,对于蘩漪我仿佛是个很熟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

  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蘩漪。(当然她们不是蘩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心偏天样地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息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沙碛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为环境所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

  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现实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蘩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虽然依旧落在火坑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较阉鸡似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要为人所佩服的。

  提起周冲,蘩漪的儿子。他也是我喜欢的人。周冲原是可喜的性格,他最无辜。而他与四凤同样遭受了残酷的结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甚至对爱情。他看不清社会,也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需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爱。

  在喝药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所笼罩了的家庭。在鲁家里,忍受着鲁大海的侮慢,他才发现在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蘩漪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完全不是他所想的,而四凤也不是那个能与其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的帆船,向着无边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地失望绊住了他的脚,每次的失望都是一只尖利的锥,那是他应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袭击他的心。

  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的一出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是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出《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一个智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冲来去这样匆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偏偏简短而痛楚地消逝,令我的情感要呼出这确是太,太“残忍”的。

  怎样演绎《雷雨》中的人物

  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戏会为人演,但是为读者的方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这几个角色没有一个是一具不漏的网,可以不用气力网起观众的称赞。

  譬如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小翼翼地做到“均匀”“恰好”,不要小丑似地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个可笑的怪物。

  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节制”(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不要叫自己叹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尤其是在第四幕,四凤见着鲁妈的当口是最费斟酌的。具体说来,我希望她们不要嘶声喊嚎,不要重复地单调地哭泣。要知道这一景落眼泪的机会已经甚多,她们应该替观众的神经想一想,不应刺痛他们,使他们感觉倦怠甚至于苦楚。如若必需有激烈的动作,请记着“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思虑过后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为人所欣赏的。

  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选的恰当。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他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化开他性格上的一层云翳,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线条。先画出一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才不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蘩漪的一样),不然到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

  周朴园的性格是比较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许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独寂寞的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深隽。

  鲁大海自然要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做下去,他的成功更靠挑选的适宜。

  “序幕”与“尾声”

  《雷雨》有许多令人疑惑的地方,但最显明的莫如“序幕”与“尾声”。聪明的批评者多置之不提,这样省略了多少引不到归结的争执。在此地我只想提出“序幕”和“尾声”的用意,简单地说,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在情热,在梦想,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荡漾在他们的心里应该是水似的悲哀,流不尽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像一场噩梦;死亡,惨痛如一只钳子似地夹住的心灵,喘不出一口气来。《雷雨》诚如有一位朋友说,有些太紧张(这并不是句恭维的话)而我想以第四幕为最。我不愿这样戛然而止,我要荡在人们中间还有诗样的情怀。

  不过演出“序幕”和“尾声”实际上也有个最大的困难,那便是《雷雨》的繁长。《雷雨》确实用时间太多,删了首尾,还要演上四小时余,如若再加上这两件“累赘”,不知又要观众厌倦多少时刻。我曾经为着演出“序幕”和“尾声”想在那四幕里删一下,然而思索许久,毫无头绪,终于废然地搁下笔。这个问题需要一位好的导演用下工夫来解决,也许有一天《雷雨》会有个新面目,经过一次合宜的删改。然而,目前我将期待着好的机会叫我能依自己的情趣来删节,认真地搬到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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